飞天小翁饼

我不在 请将话语捎给墓前的花束

玉童

父亲当上皇帝之前,曾在旧朝地方做官。他的幼儿在两年前的春分降生,体弱多病,因此他去佛祠供奉玉像,祈愿神明护佑他的孩子。

那座佛祠并不适合用一切宏伟的语辞来形容。它蜷缩在王城最喧闹的巷中,却冷清得像一枚生在春天的苦月亮。人群和流水世世代代在它门前淌过,淌往酒肆,淌往城墙外林立的远方。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佛和繁花坐落在书页中,朱红的瓦片上覆有铜青色的苔藓,夏时蟋蟀趴在荣茂的椿树上嗡鸣。僧人们疏于管理的庭院中长满了花草,下雨时它们会发出淅淅沥沥的香气。

父亲在低垂的黄昏踏进佛祠。佛祠内的某处传来熬煮菜肴的声响与汁味。几个着青衫的小和尚从他面前匆匆跑过,用枯草与秸秆点起供在佛前的香烛。他披着湿漉漉的皮蓑衣,穿过稍显破落的中堂,踩着齐脚踝的兰花草踏出一条沾满清香浓露的僻窄小径。他将囊中的香火银与孩子的画像奉给一位雪鬓霜鬟的僧侣,请他修缮一座小小的玉像,为自己弱薄的孩子祈求长寿。僧侣的面孔在暮色四合中晦明摇坠,他跪在鲜黄的草枕子上,开始为父亲的孩子念诵佛经。很快地便有更多年轻而虔诚的声音汇入进来。他们的声音如同一阵阵浩大的海潮,坚柔地冲刷着同一座海岸。父亲在诵读佛偈的声音中弓着身体退出小小的佛堂,弯腰拾起他放在门环下的斗笠。有一只燕子擦着他的耳朵飞过,东风呼啸而来。他知道送冬神的时节要来临了,各家的屋户檐牙上都在孕育新的生灵。他沿着刚刚踩出来的泥湿小径慢慢地走着,顺手折下一尾槐枝,决意在后院种一棵槐树,秋季槐实成熟时做些蜜槐角给他的孩子吃。

第二日父亲再来时,发现龛笼旁果已供上了一座小小的白玉像。那张细目长眉的脸孔在烟火中明灭,三分是菩萨,七分是他的孩子。父亲感到餍足的安妥慢慢地涌上心头,仿佛长久行走后舒出的第一口气。此后,他的孩子将安睡在神佛烛焰的庇荫之下,再不必被精怪鬼魅所搅扰。而作为代价,他身体的一小部分要与佛祠紧紧地相连起来,成为偈,成为烛焰,成为因果的偿还。父亲摸出几枚铜钱,投入聚宝箱中,蹒跚着转身离去。一只野狗拖着断腿跟在他身后,在坑洼的浅水地上衔起一朵新鲜的桃花。

桃花败谢时父亲没有来,野狗化成烂肉时他没有来。二年,三年,五年过去,直到旧朝易主,人们才渐渐意识到他永不会再来。他种在小院中的槐树无人打理,已经茂如华盖,紧紧地贴着日月的边缘,他的小院被人夷平,起成更壮伟的雕梁画栋。此时父亲已不必指望一间微薄佛祠中的小像来庇佑他孩子的平安,如巨兽般高踞在京城的寺院纷纷奉上绵延不绝的香火,祈求太子鸿运安康。年迈的父亲登上高入云霄的宫殿,俯瞰着他磅礴而广袤的王国。他的华冠下是霜白的鬓发,他的龙袍下是病弱的躯体。孩子在宫殿中侧耳谛听着权力的嘶吼。他已长得很高,拥有一切暴君必备的品质。他有熊一般健壮而残暴的体格,时时刻刻都圆睁着细目,鬼祟地打量每一寸国土,打量无数的娇女与金银,他能骑马在草原上骑射,能握刀砍断敌虏的头颅。

父亲在一个月后因疾溘逝,孩子是唯一的继承人。起初,他是日月光辉,是滚烫的尊贵的血脉,是至高无上的新帝,但很快地,他就变成了疮痍,变成了烙铁和极刑,变成了世人不敢提及的名讳。岁月如刀,灯火锋利,它们无形而缓慢地切割着世人的骨肉,把他们碎成片与块。皇帝的宫殿中,良人美妾簇拥着醇酒肉炙,歌舞升平,东风吹过,牡丹花迎风而绽。

老皇帝死去第六年的冬天,故乡迎来了一个赤红品服的官吏。官吏有着年轻的中正脸孔,他命令属下将粮仓中堆积的谷物拿来赈济人民,收葬街道上白花花的饿殍。他接到旨命,从北方一路南下,修缮大大小小的佛祠,缘由只为新皇不愿让玉像所居之地过于寒碜,有辱他的威名。

官吏叩响佛祠紧闭的祠门,迎他的是一位雪鬓霜鬟的僧侣。僧侣踏过齐脚踝的兰花草,踏过清澈的雪水,指引他去见那座小小的玉像。十余年过去,玉像已经磨损,上面细目长眉的脸孔再分不清明。官吏望着堂中雄庞的巨佛,问身后的僧侣:我听说将幼儿的模样玉刻,能祈愿幼儿长寿,亦可固住他的精魄,使玉像盛放他灵魂的器皿,因此需要长久的供奉,不知此言真假?

此言属实。僧侣平和地说。但有两种情况,可不必再加以供奉。一是幼儿已平安成长至弱冠之年,二是幼儿已违背发愿之人的希冀,滥造杀孽,屠害苍生。这时不仅需断供奉,更需将其损毁。

你是僧人?官吏沉吟良久,转过身,望着僧侣。

我是僧人。僧侣如实答道。

你不可犯杀戒?

我不可犯杀戒。

官吏仰天长笑。他撩起袍泽,在巨佛面前长跪。那身赤红的官服在明烟暗火中宛如一线游动的烛香,闪着昳丽诡谲的光芒。他走出祠门时,迎面吹来轻捷的东风,廊檐下挂着的佛铃应声响动起来。薄暮像一个永不泊岸的浪子,温柔地使众生万物沉入它的抱怀。它渐渐地将官吏的身影啃食殆尽,蜷缩着跃入远山之后。

皇帝死于次日的午时。那时他正举着一柄淬亮的剑,要杀死一个忠臣,忽然捂着心脏大叫一声,从他的王座上跌落。他的王座用国库中千世万世经营的金玉珍宝倚叠而成,足有七层楼高。他像枯叶从树端失足,跌进世人翻滚的恨意与滔滔不绝的狂怒中,霎时变成粉碎的肉块。野狗与恶鬼一拥而上,哄抢他剩余的指骨与头发。大地开始沉默地涌动,吞噬掉剩余的灰烬,尔后再潜入人们的脚下,发出深深的叹息。

任凭天下学识最渊博的学士,也说不清皇帝的死因。但这已不再重要,他们不敢说人都有生死更迭,皇帝也是如此。年少的王太子在乱世中被众臣簇拥着登上父亲的王座。他高踞在王座上,茫然地接受着如雷的功颂声。他从其中分辨出一种更古老的嘶鸣,一种千百年来都在此处缠旋盘绕的声音。那是祖父兴盛的因,父亲死去的果。于是他流下泪来,明白自己不过是这王国众多因权力厮杀衰亡的人的后代,你无法杀死权力,就像你无法杀死月光。它在他身后长久地狞笑,发出生生不息的回响。盘延,再盘延,直到迎来它的下一个受害者。

那间佛祠在老皇帝死后,便以一种奇异的速度陷入了破败。期年后,连那位老僧侣也不知去向。多年之后,有侠客踏过祠院内葳蕤的草木,行至佛堂,却发现里头仍供奉着香烛与新鲜的花果。古佛的面孔低垂,散发着慈悲的恩泽。龛笼后面倒毙着小小的玉像,一道无情的碎痕自它眉间劈裂开来,生出一柄冷冽如虹的长剑。侠客的目光碰触到长剑的一刹那,长剑腾空而起,刺破滚滚尘埃,跃入沉沉的天穹,成为一轮刀光般锋利的新月,霎时将清辉撒向遍布疮痍的大地。巷弄中传来狺狺狗吠,几个男子醉醺醺地在街上蹒跚。大地开始号哭,开始不安地涌动。它知道,多情的义士将因一桩无罪无证的谋杀开始漫长的赎罪。他会流下眼泪,永远护佑着王国中万万千千细目长眉的孩子,直到永远这个词不再成为人们贪婪祷告的唯一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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